高龄农民工:干到何时才能安心养老

来源:百姓生活 ·2018年02月26日 04:01

高龄农民工干到何时才能安心养老

陈墨++++杨海++++陈轶南

2015年5月的一天,在上海市青浦区的一处建筑工地上,已经59岁的瘦小汉子王济昌,张开双臂,钳住一块长方形大砖块的两端,脸一绷,将15斤重的砖块搂在胸前。他弯着腰走了几步,双腿一使劲,又将砖放到小推车上。几趟下来,他累得直喘粗气。他每天的工作,就是装卸砖,每车拉6块,每天拉50趟。一天下来,他有150块钱收入。

就是凭着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,这个身高仅1米6的河南农民,撑起了他在商丘农村的一个家,供养父母、抚养儿子。而今,已有3个孙子的他,依然在工地上搬砖卸砖。 “比在家闲着喝西北风强多了。”王济昌叹息道。

在这个工地上,还活跃着不少和王济昌年龄相仿,甚至比他还年长的农民工。不久前出炉的《2014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》显示,2014年2.73亿农民工中,50岁以上的占17%,总数超过4600万,比去年多了近600万。学界认为,这批高龄农民工,多为改革开放初期进城的第一代农民工。和整个人口的老龄化一样,进城务工的劳动力也老化了。

“我们不是想出来打工,是不得不出来”

摞了6块砖后,王济昌弓着身子推车。他要将砖送到50米外的地方。即便他的脸涨得通红,速度还是很慢。以至于和他干同样活的一名中年妇女抱怨:“你怎么走得跟个蜗牛一样?”王济昌没吭声,身体用力前倾,但车子速度依旧。

在这个工地上, 59岁的王济昌已经干了4个月。之前,他辗转于各个工地,基本上都是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。

王济昌已记不清到过多少个工地,换过多少个城市。他甚至也记不清离开河南老家的具体年份。他只记得,当他轻快地跳上绿皮火车时,村里的墙上还刷着改革开放的标语。在那一跃之前,他是个在家务农的年轻人。

改善生活,是王济昌外出务工的主要目标。在他的老家河南商丘,“6口人分了两亩多地”,除去种子、化肥等成本,一年的收入“吃吃喝喝就用完了”。而出来打工搬砖,“一个月能攒下3800块”。

看病吃药,是王济昌不敢想的。一人生病拖垮全家的事情,在他的村子并也不少见。因此,即使有什么头痛脑热,他基本是“挺一挺就过去了”。

在北京某高校做保洁的一名妇女,也深有同感。她曾在安徽芜湖的老家务农4年,主要种水稻和棉花。“一年倒贴了一万多块。”55岁的她大声说道。

老家在河北的另一名高龄农民工也说,他家有10亩地,一年种两季,先种小麦,再种玉米,一年的收入不过万把块。

“我们不是想出来打工,是不得不出来。”他们说,都是为生活所逼。

今年5月的这一天,王济昌拉了几趟砖,已经感到力不从心。他弓着背拉着小推车,用满是灰尘的手胡乱地擦了一把脸。黄色安全帽下,汗水在他黝黑、满是褶皱的脸上流淌。“我已经老了,干不动了。”他不住嘟囔。

即便只是在住宅小区做保安,58岁的老于也觉得有些吃力。他白天尚能灵活控制起落的电子行车杆,到了晚上却时常看不清按钮边“升”“降”的小字。而那名在高校保洁的高龄女工,每天“累得浑身疼”。她的梦想是当个小时工,却因为不识字、没法帮老人拿药,“只能做最低等的工作”。

同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朱伟珏认为,对农民工来说,年轻是一种重要的资本,越年轻越有机会选择轻松一些的工作,老了又无一技之长,就只能出苦力。南京大学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副教授、系副主任郑广怀说,大多高龄农民工没有和用工单位签劳动合同,他们的社会保障更无从谈起,“基本上是处在没有任何保护的状态下”。

第一代农民工夹在了历史与现在、农村与城市之间

傍晚来临,王济昌跟在年轻人们身后,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工地走出来。他已经一下午都没坐下休息了。地面湿气重,他顶多站着直直腰,从来不敢坐在地上歇息。

只有熟悉的工头,才会愿意接收像王济昌这样上了年纪的农民工,让他们做些搬建材、铲沙之类的活儿。他们的工资自然比年轻人少很多。

王济昌进上海青浦区这个工地时,也是说了一箩筐好话,工头才同意他干活。他不敢告诉工头自己的真实年纪,还得处处表现出身体很棒、干活不是问题。因此,即使在大热天,王济昌都不敢在工头面前歇息一下。

根据相关法律法规,招用农民工的单位,必须依法订立并履行劳动合同,并应为职工缴纳社会保险。可根据深圳一家劳工组织调查,由于社保需由用人单位和职工共同缴纳,且缴纳年限需要超过15年,才能在退休时申领养老金。加之农民工务工的地方频繁转换,而养老金账户流转的程序尚不健全,所以很多农民工缴纳养老保险的意愿并不强烈。

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雪峰教授推算,如果完全缴纳“五险一金”,农民工的工资,可能有接近一半要充进养老金账户。“农民更愿意得现钱,怕老了后制度靠不住。”吉林省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所长付成说。

“这是一个历史欠账的问题。”深圳萤火虫工友服务中心主要负责人苏媛介绍,除早年相关制度不完善、监管力度不够之外,有的地方政府,甚至把承诺降低保险缴纳比例,作为招商引资的优惠条件。“农民工的利益被大大损害了。”苏媛说,“第一代农民工夹在了历史与现在、农村与城市之间。”

“好累啊,要不是一无所有,哪个愿意出来打工!”说这话的曾冬莲,从湖南邵阳老家到深圳打工20年,其中在一家玩具厂工作了整整17年。厂子2006年开始为她缴纳城镇职工养老保险,一切顺利的话,她本可能过上有保障的退休生活。然而,就在她退休前一年,厂子倒闭了。按照规定,曾冬莲缴费未满15年,无法享受城镇职工养老保险。而厂子倒闭时,她的缴费未满10年,按规定也不能继续补缴。曾冬莲懵懵懂懂地离开了工厂,和丈夫找了清扫同一条街道的环卫工人工作。

王济昌和其他的高龄工友一样,从未想过自己和社会保障制度扯上关系。他也不在意这个,能顺利打工,赚到现钱,他已经很满足了。有媒体报道,有的高龄农民工为了能干上活,甚至刻意将自己的头发染黑。

事实上,在高龄农民工们看来,他们从没和这个城市真正相关。尽管从上海青浦区通往上海市中心的公交车只需5元车费,王济昌却从没进城去看过。他说:“看有啥用,啥都买不起,啥都带不走,咱跟人家上海没啥关系。”

下班之后,他们津津乐道的,是住在城里的儿女。王济昌的儿子要在城里买房。“房价太贵了,作为家长我必须要支持一下他,不能让孩子怨我。”王济昌抱起一块砖,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。

“我就想知道干到什么时候,才能安心养老”

王济昌没有机会,也没有能力纠结城镇职工养老保险。他已经59岁了,甚至做完这份工作后,能不能再找到工作,还是一个问题。他盘算着另一笔账:尽管自己在用工单位没有参保,但从60岁起,他每月可在老家领取70元的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金。当然,前提是他的子女需要参保。保费分100~800元8个档次,多缴多得,缴费满15年后,可享受养老金。

王济昌清楚,等他干不动了,回到村子,每月70元,“不够给孙子买糖吃的”养老金,将是他全部的养老保障。他的一名工友也是如此。不过,他的这名工友打算让子女们停掉这笔“赔钱”的“买卖”:“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快,随便到超市买点东西都要两三百块钱,15年后每月70块钱能干嘛?不如现钱花着实在。”

与王济昌的这名工友相反,一名高龄女工非常看重农保。得知多缴多得,她一度想每年交1000元,结果被乡亲“一语惊醒梦中人”:“你要是活不到60岁,不是太亏了吗?”她想想觉得有道理,就随大流选择了100元的最低档。

除了新农保,农民工还可参加新型农村合作医疗。这种以大病统筹为主的农民医疗互助共济制度,在住院时才能发挥作用。因此,他们有小病时不舍得去花钱看病,偶尔买“十几块一匣子”的药,实在发烧得厉害才去小诊所挂个吊瓶。

“感冒发烧吃啥药啊,那算病么,不理它自己就好了。咱农村人,小时候生病谁吃过药?”建筑工地上的工友们讲究活得“自在”。一名农民工指着自己的“酒杯”——实际上是半个矿泉水瓶——对记者说:“我每天喝8两黄酒,解乏。”说完后一饮而尽。

保安老于烟酒不沾,“给自己攒养老钱”。他现在月工资2000元,和7名工友一起住在小区地下室。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出来打40年工,“最早(出来打工)就是为了盖房子娶媳妇。” 站在小区门口,一身保安制服的老于堆起满脸的皱纹笑着。

那名女工也笑说,等到干不动的时候再“退休”,回家种地。现在“还有力气,还想干”。说着话,她就开始动手收拾这一天在楼道里捡来的瓶子,然后一手提着一个黑色垃圾袋,走进了北京的大雨里。

苏媛还记得,有工友告诉她,出来打工的人,大都在不同阶段出于不同的原因留了下来。老家要盖房子,孩子要读书,然后老人又生病了。“一不小心就过了20年。”那位工友对她感慨道。

“前面是迷茫的,高龄农民工几乎没有保障。”同济大学教授朱伟珏说。另有学者认为,得益于“可逆的城市化”,农民工年轻的时候可以进城务工,年纪大了还可以回家务农。所以在没有社会保障制度的情况下,我国才没有出现大规模的贫民窟。换言之,在建设了城市一辈子以后,高龄农民工们最终很可能不得不回归农村,依靠土地谋生。

王济昌及工友显然考虑不了那么多。他们最终还是选择回到老家,度过余生。“国家的政策是好的,但是生活还是要自食其力,中国那么多人,政府怎么养得起。”王济昌的一名工友说。另一名工友则不满:“我就想知道干到什么时候,才能安心养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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